吐峪沟石窟第42窟左壁有一幅半白半黑人骨造像,一种观点认为应来自摩尼教二元论,象征着人体所包含的明暗两部分。然而,摩尼教对二元论的表示不用身体的阴阳,而是用两种概念化的树木,即黑暗死树和光明活树。该图像表示的应是不净观,和十六国时期流行的禅观思想息息相关,所依禅经主要有鸠摩罗什译《禅秘要法经》、《坐禅三昧经》和《禅法要解》等。属于佛教内容,与摩尼教无关。胜金口石窟北区第4窟也被定为“摩尼教窟”,依据在于该窟后壁上部所见两棵交叉树,被称作光明活树和黑暗死树。然二树所绘完全为写实手法,与摩尼教概念化的树木不同,树下所坐僧人为光头,不同于摩尼教僧侣的蓄发。足证胜金口石窟北4窟同为佛教石窟,与摩尼教无干。
吐鲁番吐峪沟石窟第42窟(格伦威德尔编号第4窟)通常被称作北凉窟,开凿于5世纪。 该窟窟顶呈纵劵顶,平面为长方形,后壁开一禅室,东西两侧壁各开两禅室。其中东壁(左壁)有一半白半黑人骨造像,左半身为肉身,呈黑色,右半身为骨骸,呈白色。(图1)该像两侧分别有一位在树下暝想之禅定僧。壁画下方用赤褐色文字书写有“开觉寺僧智空”等题辞,右壁文字则完全脱落。晁华山称此半白半黑人骨像为阴阳人,指出:
所谓阴阳人, 画的是一人裸体分腿站立, 其身体左半但以粗墨线勾画, 而右半侧先涂白底色, 再以淡色线画出轮廓和骨骼。这象征着人体包含黑白、明暗两部分。摩尼教从二元论出发,认为人体包含光明分子和黑暗物质, 光明分子是被黑暗物质俘获的。
晁氏认为该半白半黑形象代表着人体所包含的黑白、明暗两部分,出自摩尼教的二元论。对此,笔者有不同看法,这里略作申述。
图1:吐峪沟42窟半白半黑人骨像
如所周知,摩尼教最突出的特点即是它贯穿始终的“二元”思想,认为世界是由光明和黑暗、善与恶所组成。吐峪沟第42窟所见半白半黑人骨像,从表面上看,似乎有表现人体由两种物质组成的可能,但遍观摩尼教典籍,如敦煌出土唐写本北宇56(新8470、BD00256)《摩尼教残经》、S. 3969+P. 3884《摩尼光佛教法仪略》和S. 2659(Or. 8210)《下部赞》等,从中我们找不出任何以此形式表现光明和黑暗、善与恶的内容,相反,敦煌文献却告诉我们,摩尼教用以表示阴阳二元论概念的不是身体的阴阳,而是两种概念化的树木,其一曰黑暗死树(第170行),其二曰光明活树(第184行)。 对于前者,《摩尼教残经》有如下记载:
其彼贪魔,以清净气,禁于骨城,安置暗相,栽莳死树;又以妙风,禁于筋城,安置暗心,栽莳死树;又以明力,禁于脉城,安置暗念,栽莳死树;又以妙水,禁于肉城,安置暗思,栽莳死树;又以妙火,禁于皮城,安置暗意,栽莳死树。(第30~34行)
如是树者,名为死树。贪魔于此无明暗窟,勤加种莳。(第170行)
其中有“骨城”之谓,但这里的“骨城”,是与筋城、脉城、肉城、皮城相对应的,与本文所谓的半白半黑人骨像了无干系。质言之,以半白半黑人骨像来表示摩尼教的阴阳观念,文献失据,难以服人。
相较于晁氏的观点在摩尼教经典中找不到任何依据而言,在佛教典籍中白骨形象的出现却是寻常之事,尤其是《禅秘要法经》对白骨的有关描述,可视作第42窟所见半白半黑人骨像之最佳脚注:
复当起想,令足趺肉两向披,见足趺骨,极令了了;见足趺骨,白如珂雪。此想成已,次观踝骨,使肉两向披,亦见踝骨,极令皎白。次观胫骨,使肉褫落,自见胫骨,皎然大白。次观膝骨,亦使皎然分明。次观臗骨,亦使极白。次观胁骨,想肉从一一胁间两向褫落,但见胁骨,白如珂雪。乃至见于脊骨,极令分明。次观肩骨,想肩肉如以刀割,从肩至肘,从肘至腕,从腕至掌,从掌至指端,皆令肉两向披,见半身白骨。见半身白骨已,次观头皮。
其中所谓的“半身白骨”,完全可以与吐峪沟第42窟所见半白半黑人骨像直接比对,很显然,这段文字讲的是佛教禅观。同时,我们还应注意到《思惟略要法》中所见之白骨观法:
白骨观者,除身皮血筋肉都尽,骨骨相拄白如珂雪,光亦如是……既见骨人,当观骨人之中,其心生灭相续如綖穿珠,如意所见及观外身,亦复如是。若心欲住,精勤莫废,如攒火见烟、掘井见湿,必得不久。若心静住,开眼闭眼光骨明了,如水澄静则见面像,浊则不了,竭则不见。
不难看出,白骨观法的重点即为“身皮血筋肉都尽”之白骨。对此,《禅秘要法经》更是直言:“当自观身作一白骨人,极使白净……乃至见于无量无边诸白骨人。” 吐峪沟壁画中这幅半肉身半白骨的人物像,肉体部以暗褐色的粗线条勾勒,白骨部以细线绘出肋骨,再涂以白色,虽身皮血筋肉只尽了一半,但也可明显看出该种手法旨在强调白骨而非其他。《五门禅经要用法》所载白骨观法与此亦无几二致。质言之,观白骨在佛教禅修过程中是很常见的。
《禅秘要法经》对于白骨观法的记载,所见有足趺、肩骨、肘、腕掌、指端,“见半身白骨。见半身白骨已,次观头皮”。此观法是由下至上,先躯干后头颅,与壁画中由右半身至左半身的顺序有所不同,但可以认为其方法是相同的。对此,该经另有记载:
自观自观头骨,见头骨白如颇梨色。如是渐见举身白骨,皎然白净,身体完全,节节相拄……系念惟谛观面骨……渐渐广大,见举身骨。
经文同样描述了自上而下的观法,可知白骨观法是由局部白骨而向全身逐步扩展的,推而论之,自左向右,先观肉身,次观白骨,当然也应该是可以的。
学界早就注意到此图,一般都将之与佛教的禅观相联系,如宫治昭称称之“白骨观想图”。 此说得到了山部能宜的支持。 贺世哲指认其表现的是佛教“不净观”。 说法虽异,实则一也,当称得的之论。贾应逸指出,该图表示的是十六观中的不净观,和十六国时期流行的禅观思想息息相关,所依禅经主要有鸠摩罗什译《禅秘要法经》、《坐禅三昧经》和《禅法要解》等。 总之,该形象属于佛教内容,与摩尼教无关。
将半白半黑人骨像解释为禅观,不惟可证之于吐峪沟石窟,在中亚、西域等地的佛教壁画中同样可得到佐证,如位于阿富汗哈达佛寺遗址的塔帕·肖特耳地下窟中有一幅白骨像,即与佛经中对于白骨观的描述具有很强的一致性。 新疆拜城克孜尔石窟中此类内容也很常见,如第67窟左壁有一组人物,左面为一比丘,坐于树下,右方四身显然为贵族身份,紧接是一裸露上身姿势优美的女性。此女面前有一头骨,当为禅观中的“不净观”,描绘僧人在向“贪欲”者讲述“不净观”的道理。 克孜尔石窟所绘主要突出的并非白骨像,而是观想骷髅的僧人。白骨观所述观想之对象是“白骨人”或“骨人”,以全身骨骸为前提。此类绘画自然与白骨观息息相关。敦煌莫高窟254窟(北魏)降魔图的右下角,绘有暗黑色鬼神形魔众,其下面有白色骸骨。这些都可为白骨佛教说添一注脚。
以上所见白骨并不能说都与吐峪沟42窟中所见半白半黑人物像同出一脉,但相较于晁华山认为的出自摩尼教“二元论”来说,将之释作佛教思想之“白骨观”,似乎更令人信服。
按照摩尼教之理论,亚当和夏娃的肉体都由黑暗物质组成的,光明分子组成了他们的灵魂。人类的身体自成小世界,是小宇宙,是光明和黑暗的缩影。 既然摩尼把人体当作光明和黑暗世界的缩影,把人类视为囚禁光明分子的肉体,同时又认定人类是暗魔的子孙,而这些子孙的灵魂却是光明分子所组成的,势必就会使大明尊面临着一个如何拯救人类灵魂的问题。
摩尼是悲观的,悲观也源于他所处的时代,现实世界中种种力量斗争的结果都不能排除人类的苦难与灾厄,于是便把现实世界当作黑暗物质的生成物,把最终的希望寄托在世界的毁灭。由此立场出发,摩尼严谨信徒结婚,因为结婚就会有新生命的诞生,这就意味着光明分子会再度受到囚禁。 摩尼甚至表示:“我们应当断绝子嗣,使世界光明。” 摩尼本人后来被波斯王瓦拉姆一世(274~277年)处死,罪名之一就是他提倡世界毁灭的言论。至此,不难看出,摩尼认为拯救光明分子的唯一办法就是毁灭,甚至不惜人类断子绝孙。若果,也就无法衍生出“人的身体中存在一半光明,一半黑暗”这样的理论来。是故,可以认为,晁氏的观点对摩尼教的“二元论”显然有所曲解。
对于上文所述光明活树和黑暗死树,晁氏也有论及,所举例证为胜金口石窟北区第4窟后壁上部所见两棵交叉树(图2)。其中所绘二树一棵清晰,一棵相对模糊,晁氏同样认为此二树也是摩尼教“二元论”的表现,即是生命树与死亡树,或善树与恶树。树下坐着一名光头僧人,晁氏解释为“斋讲的摩尼教高师”。 这其实也是一种误解。柳洪亮撰文指出该窟所见交叉树采用的是白描写实手法,与摩尼教概念化的“光明树”不同。 虽有一些道理,但明显缺乏足够的说服力。其实,最能彰显该窟宗教属性的就是坐于树下的光头僧人。
图2:胜金口北4窟后壁
从历史记载来看,摩尼僧都是蓄发的,这在吐鲁番出土的摩尼教绘画中很多见,如高昌故城α遗址发现的摩尼教壁画残片(现藏柏林印度艺术博物馆,编号MIK III 4624)中的二位摩尼教选民,均髯髭浓郁,散发披肩(图3)。 同样出自高昌故城α遗址的庇麻节图(现藏柏林印度艺术博物馆,编号MIK III 4979a),在宝座的左右二侧端坐着摩尼教高僧,其中左边一位头发雪白,另外一些都头戴高冠,个个都发披肩上(图4)。 尤有进者,在福建省福州市浦西至今尚保存完好的明教文佛祖殿(1998年以后改称“福寿宫”)内供奉有夹苎脱胎的摩尼光佛塑像(清早期曾有修补),同样是散发披肩。 世所闻名的福建晋江草庵摩尼光佛石雕像,也是头发披露垂肩。 更能说明问题的是,唐武宗会昌灭法期间,旅唐日本高僧圆仁亲眼目睹了摩尼师惨遭屠戮的场景:
[会昌三年(843年)]四月,中旬,敕下。令煞天下摩尼师。剃发,令着袈裟,作沙门形而煞之。摩尼师即回鹘所崇重也。
既需剃发,明证摩尼僧是蓄发的,与和尚的光头迥然有别。该僧人坐在树下,表现的应是佛教十六观众的“树观想”。由是,足证胜金口第4窟是佛教窟而非摩尼教窟,晁氏所谓交叉树为摩尼教生命树与死亡树之说无法成立。
图3:摩尼教选民(蓄发)
图4:摩尼教绘画(蓄发)
吐鲁番自古以来就是各种宗教文化相融合的坩埚,尤其是在高昌回鹘时期,佛教、摩尼教、景教、拜火教等都在那里流行不悖,而且有着深层次的融合,其中尤以回鹘佛教与摩尼教的交融最为典型,回鹘早期佛教对摩尼教多有吸收,而摩尼教多受佛教的影响则更甚,摩尼教的大量术语、套语都借自回鹘佛教,甚至佛教的思想也被摩尼教直接吸收。从今天所知的回鹘摩尼教艺术品来看,大多都与佛教艺术品并存,而且明显受到了佛教艺术形式的影响。 惟其如此,吐鲁番的某些摩尼教与佛教艺术品呈现出相似的特征,需要经过多方努力,才可辨识清楚。就吐峪沟42窟所见半白半黑人骨像及胜金口北4窟所见交叉树来说,仅凭艺术特点是无法推定其到底是佛教还是摩尼教属性的,需要从经典及典型造像案例进行综合分析。庶几可以认为,吐峪沟第42窟之半白半黑奇妙人骨像当来自佛教禅观思想中的“白骨观”,与摩尼教了无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