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观心本尊抄》中,日莲圣人用最清晰而恰当的术语解释了这十种状态,并且把它们应用于人类存在,他写道:“当我们经常观察一个人的脸色时,我们会发现他有些时候充满喜悦,有些时候极为伤心,有些时候显得很愤怒,有些时候看起来又十分平静。在一个人的脸上,有时可能会现出贪婪,有时可能会显得愚蠢,有时又会显得轻佻,由此看来,当一个人处于极度伤心的地步时,他就犹如身处地狱;当他现出贪婪时,他就类似于饿鬼;而当他显得愚蠢时,他就像畜牲;当他显得邪恶时,他就是阿修罗;当他心情十分安宁平静时,也就是达到了人的状态;而当他高兴时,他也就处于天的状态”。
经过20多年的残酷屠杀之后,越南战争临近结束。然而,战争留给人们的,除了那令人震惊的巨大数字:被俘,失踪,死亡,伤残等等之外,再就是,许多生灵的生命在那不堪承受的,延续了数十年之久的战争的重负下,已经曲扭和变形。
大约1972年末,一位日本记者曾经作过这样一篇报道:越南人害怕和平(afraid of peace)。他的意思是越南人并不是不想要和平,而是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和平?”或“和平是什么?”或者说,这和平将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战争”,他们肯定知道,而“和平”这个字眼,对于他们来说,毕竟陌生得就像是一个未知数。当然,对于我们这样一些处于安宁环境的人来说,“和平”这个字眼是大家所熟知并习惯的,但是,这一切对于他们来说,却简直是一些幻想的虚构。和平,对于他们来说是不真实的。一想到今天的越南,有不少的人,他们的年岁已经不小了,在经历了漫长的战争之后,才开始体验和平的状态,这多么令人悲哀啊!
现在,这些由于某种原因而幸免毁灭于这一场地狱式战争的不幸的人们,他们现在才不得不叩心自问:“什么是和平?”这,也就是大约三十年左右的整整一代人的思想状况;他们除了战争,飞机的轰炸以及被烈火烧焦的土地之外,什么也不知道。尽管他们中的许多人都非常渴望能找到一条更加人道的生命之路,或者一种更加符合人道主义的生活方式,然而,每一次的希望转瞬间都化为泡影,重新陷入绝望与怀疑。在他们生活中仅仅能够确信的东西就是:“死亡”。
我认为,这场邪恶战争的最大害处莫过于对于人类向往和平愿望的摧残和破坏。每个人都痛恨战争,每个人也都希望他的生命能够在和平环境之中度过。然而,当战争降临的时候,同时也就把人类向往和平的自然冲动埋葬在怀疑与绝望的泥淖困境之中。这就是为什么说战争是地狱的原因。
在我的孩提时代,我十分害怕地狱,地狱对于我来说,是人死后所要去的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而可怕的处所。地狱中居住着许多邪恶、堕落之人以及许多魔鬼或夜刹。而且我知道,如果我命运不好的话,那我也将要到那里去。而今天的孩子们都笑话这一类地狱的传说,他们在连环画、杂志及电视中所看到的那些神秘怪诞的妖魔鬼怪,似乎比那些曾经恐吓过我,使我害怕的恶魔和邪恶堕落之人还更为真实和逼真形象。
然而,地狱决不是一个由想象力创造或虚构、臆造出来的事物。地狱,它就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之中,就在这个世界上。地狱,确实地说起来,它是我们生命中所经历或遭受的极度痛苦的挣扎,它甚至比战争还更残酷。
地狱是一种终极的苦恼、痛苦和挣扎的极限。在《十字御书》中,日莲圣人说:最重要的,即关于地狱与佛陀存在于何处的问题。一本佛经说,地狱存在于地下;另一本佛经又说,佛陀常住净土。然而,详密的反省和考察则启示我们:地狱与佛陀,就存在于我们的五尺之躯中。
在佛教看来,洞察一个人的自我灵魂,反思一个人对于生命的情感态度,这是极其重要的。一个人,他对于其它人也许可以掩饰自己的真实思想或感情,然而,他却不能够最后欺骗自己。如果一个人为极度的痛苦所苦恼,那他就是处于地狱之中;反之,如果一个人,他的身心内外均处于清凉愉快的境地,那么,他也就是体验到了一种真实的,可触摸感知到的佛陀境界。不可否认,在世界上,各个民族之间是有差别的,但是,人类之间总还有一些共同的东西,例如:我们都能够理解快乐,悲伤,哀痛,高兴,恐惧,害怕等诸如此类的基本感情,这些人类所具有的共同特质,它超越了人种,民族,肤色,而成为我们自我观念共同体验的重要部分。而这种自我观念,它是整个人类所共享共分的基础。
自我观念是人类的一个普遍的共同特性,然而,它的内部状态却是呈现为丰富的多样化和个性化特征的。在这方面,佛教清晰地认识到了在个性化自我中所可能存在的十种状态或范畴,我们称之为“十(法)界”,它们是:第一,地狱(Hell);第二,饿鬼(Hunger);第三,畜生(Animality);第四,阿修罗(Anger);第五,人(Hu田anity);第六,天(Rapture);第七,声闻(Learnnig);第八,缘觉(Realization);第九菩萨(the Bodhisattva nature);第十,佛陀(Buddhahood)。
关于这十(法)界,我与许多人谈论过,人们一致倾向于把它们看作是十种不同的境界或状态。毫无疑问,对于这些传统的佛教名称来说,如果照字面来解释是太死板了,例如,第二种状态,在日本和中国的佛教著作中的意思是“饿鬼界”,第三种是“畜牲界”。这样的一些名词术语,会使人想到,除了我们的这个世界外,还有一个与我们不同的,为动物,畜牲、饿鬼所居住的地方。而实际上,这些状态中的每一个,它都可以作为一种不断流变的状态,而呈现在于每一个单一的人的自我存在之中。随着自我情感的变化,它或许是进入地狱,或许是变成一个畜牲,或者是一个饿鬼……。
在《观心本尊抄》中,日莲圣人用最清晰而恰当的术语解释了这十种状态,并且把它们应用于人类存在,他写道:“当我们经常观察一个人的脸色时,我们会发现他有些时候充满喜悦,有些时候极为伤心,有些时候显得很愤怒,有些时候看起来又十分平静。在一个人的脸上,有时可能会现出贪婪,有时可能会显得愚蠢,有时又会显得轻佻,由此看来,当一个人处于极度伤心的地步时,他就犹如身处地狱;当他现出贪婪时,他就类似于饿鬼;而当他显得愚蠢时,他就像畜牲;当他显得邪恶时,他就是阿修罗;当他心情十分安宁平静时,也就是达到了人的状态;而当他高兴时,他也就处于天的状态”。
我认为,这一段话极精彩地证明了日莲圣人对人类自我的深刻洞见。他洞见到:一个人无论他对于其它人表现出或装扮得如何温文尔雅、道貌岸然,但也许他实际上正处于地狱状态之中。一个人看起来无论他是多么能够进行自我控制,但实际他也许正处于精神饥渴的状态之中。所以说,“十(法)界”这一传统的名称,它鲜明而生动地表现了自我可能存在的种种状态,而不论其是通过对情感冲动的自我控制,还是让自我专注于自我主义(egoism),或者是通过理智或良心使自我受到控制,从而使自我充满活力与生机。总之,这十种状态,作为对人们知觉观念意识的抽象,它是从人类的经验之中抽取出来的一般性的普遍的概念,它充分地考虑到了自我可能存在的种种不同情况,佛教哲学家据此断定:这是人类存在的十种基本状态。
我们确信,“十界论”这一系统的思想是经过相当的考虑之后而提出来的。其一,我以地狱为例,可以想象得到,人们在生活中所经历的那种极为痛苦的状况,它符合于地狱界的状态,这其中,有许多种不同类型的痛苦——如:一个人患了不治之症所遭受的痛苦,一个妻子由于丈夫过度滥饮,抛家不管的痛苦,一个母亲因为自己亲生儿子违法犯罪所招致的痛苦,一个父亲由于自己亲生女儿堕落,到处与男人鬼混的痛苦,……这些情况是极不相同的,而且,每一种情况都有它自身特殊的细微差别。然而,在他们的痛苦中,他们所遭受到的痛苦的情况却是一样的。而且,这种痛苦也被公认为对于其它人来说也将是一样的。但无论如何,作为一个人,他必须设法从那种被认为是不治之症的痛苦中挣扎出来以获得解脱和新生。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所感受到的痛苦与一个父亲送儿子走向死亡的战场的痛苦是一样的。这同一种苦,是由于情感的共鸣,人们由想象别人的痛苦而产生的痛苦,这种痛苦也许不像自身所亲身经历的痛苦那样深切,但是,对于那种深陷于人类自身中的痛苦的认识和理解,人们的感情却是一样的。而地狱,就是那种我们可以全部体验和理解的一种极度痛苦和挣扎的状态。
其二,动物状态,或者用传统佛教的术语说是“畜牲界”,则又是一种状态,在这种状态中,自我靠本能而孤独地生活着,这其中包蕴着各种各样的本能——如性欲冲动、本能地吃饭、本能地睡觉等等。生活在此界里的人,只知道吃喝玩乐,沉缅于肉欲,这些人,他们的生活是以能吃能睡为乐事,他们不能理智地控制自己的各种欲望,他们不能使自己放弃吸毒、注射吗啡麻醉剂等诸种恶习,他们根本就没有理智,他们过着一种不同于正常人的生活,那就像动物一样,仅凭本能和欲望而活着。
我们将会发现,这十种状态中的每一种,它们都具有着自己这一个类型中的一般性或普遍性原则,而在另一方面,这种状态,在其程度上,就其深度和广度而言,并不能与它们所能够结合的部分相互交叉。例如:经常缺吃少穿的痛苦,与患不治之症的痛苦是不相同的,也与饿鬼和地狱的领域不相同。因为,在地狱里是感觉不到任何希望的——有的仅仅是在自我深处的孤立绝望和无声的痛苦。在地狱里,你不能歇斯底里地尖声狂叫或放声大叫,你只能低微地呻吟,因为你知道,这一切努力都是无用的,但是,在饿鬼的状态中,却充盈着贪得无厌的欲望,真可谓欲壑难填,这种欲望是由精神及肉体的饥渴所引起的。这样,你就可以注意到,这两种状态它们是不同的。即无意识的动物界状态与饿鬼状态二者是不同的,饿鬼是根源于有意识的欲望的贪婪,而动物界则是来自于本能的欲望。
人们可以从一种状态转到另一种状态,一个没有胃口的人,或许是因为他正在发高烧,或许是因为他正在患可怕的牙疼病。那么,此时与其说他是处在饿鬼的状态,而毋宁说他正处在地狱的门口。但是,如果他的烧退了,或者牙疼好了,他食欲大增,但医生又不允许他吃米饭,而只许喝一些流食,这样,他就很容易离开地狱界而进入到饿鬼状态。
从另一方面来讲,在地狱界的极度痛苦,孤立无助与在饿鬼界的贪得无厌以及在阿修罗界的极端愤怒,这样一些情感状态之间亦是不相同的,而且我们可以感觉到这种种的不同,由于这些感觉状态的质的不同,因而它们之间不能够被结合或连结,在一个纯粹的实践平面上,当人们正在经受一场真实痛苦时,他是不会感觉到饥饿的,而当他变得贪婪时,此时他的自我也不会变得愤怒。所以说,在它们之间是不会相互结合的。
在进一步研究这十法界的思想之别,我想指出,我们所要涉及并讨论的在这十(法)界中同时发生并存在的主体和客体是什么?从主体视角来看,自我的主体感知觉是十(法)界的基础,它表征着人类生命的特性,同时,他们亦是正在描述着的这些范畴的标准。
从客体的视角来看,我们首先分析一下自我的内容和本质。在十(法)界中的每一种状态中,自我所要获得的特征是什么?是欲望,是理性,或者是同情、慈悲与怜悯,还是自我主义或者是其它的什么东西?
此外,在另一方面,我们还将用生命空间(life-space)和生命时间(life-time)的概念来思考并分析这十种状态。最后,我们还要思考,在各种状态下,生命所实现完成的限度是什么?它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是主体还是客体,是自由、解放,还是镣铐、锁链。
而更为重要的是,通过考察这十种状态,我们可以发现一条帮助人们走上更具有人道主义的生活道路,这是一条避免战争、污染及社会公害和社会弊病的道路,这是一条指导人们去把握自己的命运的道路,可以想见,一种更加富于人道主义的文化和社会将建立其上,而十(法)界论恰恰可以作为一种基础哲学。
我们还需要知道,当人们遭到战争及环境污染的破坏,或是为了和平和友谊而工作时,自我的情况或状态是什么?对于这一点,我相信,第一步就是旨在要根除罪恶的原因,即那导致对于人的生命的不尊重以及否认每个人生活和存在的权力的原因。人民,在经过战争,遭受到如此痛苦的时候,他们才不得不问:“什么是和平?”为此,我们也必须找到一条通向变革的道路,我们必须努力揭示出人民是如何依靠着这种可以使他们的生活作为真正的人的存在而得以实现的那种作为根本的基础性的生命力。
总之,十法界哲学就是这样一种讲求实用的哲学,它能够使自我超越痛苦和绝望,从而成就一个真正值得为其生活的生命。而且,我们还要把这十界的概念逐步深入到更广泛的世界和宇宙的状态之中去,这是一种“十界互具”的哲学和“一念三千”的理论,总之,我们要揭示出这样一条道路:从重实效的,实用主义的十界,通向那令人崇敬的,绝对生命哲学的道路,它可以作为一种崭新的人类文明和文化的社会基础,到那时,人们将会这样问:“什么是战争?”。
(译自日本池田大作《论生命》英文版第二篇第六章)
[日]池田大作撰 缪家福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