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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永革:从太虚大师的新佛教论述看当代中国的人间佛教运动返回

2014-03-08 13:24:57 来源:弘法寺 浏览量:6883
导读:

太虚大师(1890-1947)是20世纪汉语佛教界肇兴未已的“人间佛教”思潮运动过程中思想影响最卓著的佛教思想家,其思想个案至今仍值得人们进行深入探析。本文指出太虚大师所著力建构的“人间佛教理论”,呈现出鲜明而深刻的反思意识。这种反思意识的构成内容,具体表现为对中国佛教思想传统的反思、对中国佛教的出路的反思,对中国佛教与中国文化之关系的反思,以及中国佛教与中国社会关系的反思认知,必须结合其对人间佛教社会观、乃至社会理论展开相应的思考。太虚大师的“人间佛教理论”,坚持以佛教为本位、以中国为本位两大原则立场,以此展开其“人间佛教学”建构的“佛教性”、“中国性”、“社会性”、“文化性”和“对话性”,有其鲜明的中国社会认知与佛教弘化的关系意识。既是其人间佛教理论的构成内容,更体现其人间佛教理论具有一种“反思性”的建构类型。

  一、引 论

  太虚大师(1890-1947)思想主题的博杂与思考领域的宽泛,在20世纪中国佛教界中,几无出其右者。对此,印顺在其主持编撰的《太虚大师年谱》中,尝作出总结性地评价说:“以大师为近代佛教唯一大师,早年献身革命,中年弘教利群,晚年复翊赞抗建:体真用俗,关涉至多。”从其理论特征上看,在太虚大师的弘法生涯中,仍有其明确的思想主线本文仅以太虚大师人间佛教思想的一些特质,特别是透过其佛教理论的反思结构,展开初步讨论。

  二、“佛教性”之反思:基从佛法判摄传统的“佛法新体系”

  太虚作为一位学修有得的佛教大师,在其丛林修学与研阅藏经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自己对佛法的判摄体系,确立了综摄一切佛法、复兴中国佛学的思想原则。佛法判摄或判教,向来是中国佛教诸宗的组织、简择佛法系统的一大传统。如天台有著名的“五时八教”,华严有“五教”,净土有难、易,禅有顿、渐,密有显、密,如此等等。佛教判摄,不仅是佛教的历史传统,而且对于中国佛教的契机弘法具有整治之效。

  据太虚自述,对佛法判摄最初形成了系统思想,大约是在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至民国三年(1914年)。此时,太虚的佛法修学,主要体现于禅宗的参究与经教的听习,并扩展为阅藏,初步形成了对一切佛法的整体判摄:即认为佛法不外为宗下与教下两家。宗下主禅法修证,而教下相重讲经阐论。这是太虚简而化之的佛法判摄,仍不出于佛教传统的通常判摄,是“承袭古德的”,即主要是继承传统的佛法判摄,仿古而不出于古,并未构建新的佛法体系观。

  在1915-1917年的三年普陀闭关中,太虚对佛法的认识,产生了较大的变化,形成了第二期的佛法判摄,提出“摄小归大、八宗平等”的佛法系统观。摄小归大,是对大乘与小佛佛法的整体判摄。八宗平等,则是对隋唐时期鼎盛的中国佛教八大宗派的具体判摄。完全扬弃了古德权实、圆偏、妙粗等拘于一宗独胜的佛法教判观,引向八宗各有殊胜而究竟平等、既不可偏废更不可说此优彼劣的佛法系统观,着眼于佛教内部的团结,避免分化与分流。“摄小归大、八宗平等”佛法系统观,成为太虚此后弘法的一大主导立场。特别是八宗究竟平等的判摄,因其具有整治现实佛法弘化的可行性,更被太虚视为“旁通抉择”中国传统佛学思想的理论基石。

  如果说第一期的佛法判摄是承袭古德,以因循旧法为主,而第二期的佛法判摄,则更多地针对独倡一宗与诸宗平等的辩论,试图超越法义之争,那么在第三期佛法系统判摄思想,则可说是全面成熟地确立了太虚的佛法判摄体系。

  1924年,太虚撰写了《佛法之分宗判教》的专论,明确阐述了对佛法判教(具体表现为佛法判教史上至关重要的教一乘三问题)的二个基本原则:“机感佛而兴教,故依乘以判教;理集要以起行,故依教以分宗。”佛法教判当依乘之别,而大乘与小乘之别,不是后世分别,而是在佛陀应机说法时即已有分别。这是太虚对大乘与小乘佛法的独到解说。太虚认为,今人决不能胶执于所谓“教一乘三”的传统判教立场。其理由是,佛应机设教,若感佛应机有三,则教乘法自可别分为三;如果感佛为一,那么教乘亦应同为一乘。因此,三乘教法(太虚称之为化俗教、出世教和正觉教,分别相应于五乘共教、三乘共教和大乘别教),无不根源于以佛乘为根本的大乘佛法,并以大乘佛法为依归。

  1926年,太虚更作《论贤首与慧苑之判教》,以个案形式对华严宗两大判教学说,进行了比较研究。在本论中,他明确地将中国所传的大乘教分判为法性空慧宗、法相唯识宗、法界圆觉宗。而在《再论大乘三宗》一文中,则再次强调了上述大乘三宗,并特别征引《瑜伽师地论》窥基释义加以辨说。此后,太虚依此基准原则,衡定中国大乘佛法系统,从而全面系统地疏理中国大乘佛教的历史演变。

  太虚虽然初步明确了佛法判摄的基本框架,但对于现实的新佛化运动,仍缺乏指导性。为了系统地描述全体佛法的历时演进和现实佛法的共时形态,太虚在1926年在北平佛学研究会讲授《佛学概论》时,阐述了佛法学理的“三级分说”。

  所谓佛法学理三级分说,是指五乘共法、三乘共法和大乘不共法(亦称大乘特法)。五乘共法,亦称“五乘共理级”。五乘,指人乘、天乘、声闻乘、缘觉乘和菩萨乘,共修之法为悟因缘生法、明善恶因果。这是佛法修学的根本基础,也是佛教之为佛教的要理所在。三乘共法,亦称“三乘共理级”。三乘,指声闻、缘觉和菩萨乘,其共同之法为佛陀教示的“三法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其进修指向超越人天,趣归涅槃。大乘特法,或称大乘不共法,太虚称之为“大乘特理级”,为大乘菩萨乘所独有,不共于人、天二乘。以大慈悲的菩提心,运性空般若智慧,遍学一切法门,普渡一切众生,严净无量国土,证成无上佛果。

  应该指出,太虚的佛理三级分说,对整体佛法作出了普泛的判分,在名词表达上更为明确,从表面上看似乎并未超出传统的佛法判分。但佛理三级分说,却是太虚对综合判摄一切佛法的基本定论。他此后在闽南佛学院讲《佛学概论》(1930年1月)、在汉藏教理院讲《我怎样判摄一切佛法》)(1940年8月),都重申了佛理的“三级分说”。于此可见,太虚的佛法判摄,突出层次性与统贯性的结合,体现了佛法整体的圆摄性,用以指导佛法修学,特别是用于指导佛法教育系统的建构。这种佛法整体的圆摄性,正是太虚本人后来所总结的现代佛法体系的“融贯”原则。

  太虚的佛法判摄系统,旨在引导学人了解佛法、正信佛法,进而指导佛法的实践修行。佛法贵在实修实行,特别是契应末法时机的“由人乘行而趣修大乘行”,更有必要进行广泛宣传与具体落实。由人乘向上趣归佛乘的直接性,要求把人间性与佛教性相互融贯,决不能由于强调佛教弘化的“人间性”,而忽略了弘法独特的“佛教性”,反之亦然。对新佛化运动“佛教性”的整体把握,必须落实在对佛法历时性与共时性并重的系统理解基础上,否则对人生佛教或人间佛教的现实推进,就会迷失依归的方向。这正是太虚综合判摄佛法对于佛化运动展开的现实指导意义。由此识见,直接启发了太虚决心从汉院教职员倡导修学菩萨行做起,进而提出拟建“菩萨学处”。

  太虚纵横贯通的佛法判摄体系,大体上基于以时间先后为主轴的纵向判分。但纵中有横,这体现于世界佛教的三大系统的同时并存上。如果缺乏对佛法流传系统的相应了解,现实佛化运动要么流于形式,纸上谈兵,毫无实际用处,要么固步自封,闭门造车,同样缺乏针对性。这个综摄一切教法的佛学体系,构成为太虚以“人生佛教”或“人间佛教”为导向的新佛化运动的理论框架。

  三、“中国性”之反思:中国佛教的“新生”之路

  太虚所建构的佛法判摄体系,旨在指导现实佛化运动。因此,它既是对佛法系统的总结与归纳,更是出于佛教弘化的实现需要。太虚对佛法系统的判摄理解,一直持有鲜明的“中国性”,即坚持以中国佛教为本位,坚持如何引领传统中国佛教“起死回生”。这一点明显地体现于太虚“三宗”分立之说上。

  太虚综摄佛法的一个明确主张,是在法性空慧宗、法相唯识宗外,更立法界圆觉宗,使三宗成鼎立之局。他说,“盖非开立法界圆觉宗,不惟无以位置中日之台贤禅密诸宗,且亦不能看明全部的中国佛法趋势。此为余研究佛法以来,并纵观西藏、日本的佛教而得此结论。”于此可见,太虚之所以设立法界圆觉宗,其意图主要有二。一是出于对汉传佛教系统的佛法定位;二是由于完全符合中国化佛法系统的历史实情。如果缺乏对法界圆觉宗的安立,那么中国大乘佛法系统的独特贡献和发展特色,将无从彰显而被湮没。然而,问题是如何继承中国佛法传统、建设现代中国佛教呢?

  1935年《海潮音》月刊计划出一期“中国佛教建设号”,请太虚撰文。12月,太虚利用在广州弘法的间隙,完成了《建设现代中国佛教谈》,较为全面地对于如何建设现代中国佛教进行思考。

  太虚自承二十余年关于如何建设中国佛教谈了许多闲话,变成现实者几乎没有。为何建设现代中国佛教如此之难?太虚分析总结了几点原因。如从佛教僧团本身而言,无从整理左支右绌、东倾西倒而似乱草般出现的佛教新兴会团学社,引导它们走上建设新佛教的轨道。但重要的原因在于社会缺乏稳定、政治没有常轨,使原本虚弱、散漫、混杂的佛教徒众,没有任何契理契机的建树。因此,当务之急或根本途径,首先是要有一个坚强、严肃的佛教集团,从转移世运、振兴国运大处着眼,适应现代中国的现实需要,才能建设契理契机的现代中国佛教。否则的话,中国佛教就象印度佛教、阿富汗佛教一样,必趋衰亡之路!于此,如何建设现代中国佛教的问题,被太虚部分地转换为佛教如何救国、救世的问题。换言之,建设现代中国佛教,要求佛教徒必须清醒地意识到,佛教法运与现实世运密切相关,救世与救法应互为一体。

  建设现代中国佛教,关键是要充分发掘出中国佛教自身的传统优势。对于中国佛教之所长,太虚主要提及两点:一是中国佛教最富有包容调和性,二是中华民族向来具有怀抱天下的思想,善于综合不同区域、不同时代的佛学系统,而超脱其拘蔽,使之发扬为世界性的佛学,中国佛教最具可能、最堪胜任。不过,中国佛教的最大弊端在于家族性太深,这是中国僧寺无法整兴的根本症结之所在。如果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个症结,中国佛教即可重振于世。如何解决寺产私有的老大难问题,太虚提出了二个解决方案。一是使一部分寺产成为僧团公产,二是让一部分寺产索性成为还俗在家者的私产。寺产制度的改革,同时配以僧团组织的健全管理,改剃度为公度,消除剃派、法派的子孙制。唯有如此,以中国佛教长处、优势为基础,联合寺僧和俗家佛教徒,扩大成为有系统的佛教组织,建立只有公产而无私产且组织统一的僧团组织。关健在于“化家产的僧寺为公产的僧团”,否则,终无建设现代中国佛教的真正基础。改革传统佛教制度困难之大,以至于太虚竟寄望于当局行政力量的直接介入。

  太虚看到,台贤禅净作为唐宋以来中国佛法系统的主要构成(人们通常所说的“教宗台贤,行归禅净”,在特定意义上即代表着整个中国佛教系统),难道一无是处、毫无现实意义和实际价值吗?民国以来,佛教修法,或从日本折返中国(东密、真宗),或从西藏传弘到内地(藏密),或从锡兰流传到中国(南传佛教),在世界三大佛法体系汇聚、融会的现实时代,其基础何在?融会的具体途径又应该是什么?

  1937年8月,太虚在武汉为“世苑”员生发表题为《新与融贯》的讲论,第一次全面而系统地回答了上述追问。他总结归纳了自己弘阐佛法的两大评判立场或基准。一是“新的思想”,二是“融贯的思想”。所谓“新的思想”,其主旨在于解答现代佛法弘化如何顺应时代人心、回应社会思潮的“契机”问题,而不是佛法的“推陈出新”、“标新立异”;弘扬佛法的“新”,关健在于发扬光大“亘古常新”的佛法,落实于改进社会人心和世界人类。

  具体言之,太虚所谓的“新”,具有双重蕴意。其一是“佛教中心的新”;其二是“中国佛教本位的新”。所谓“以佛教为中心的新”,就是“以佛教为中心而适应现代思想文化所成的新的佛教。这佛教的中心的新,是建立在依佛法真理而契适时代机宜的原则上。”如果不能以佛法适应时代,契应众生根机,佛教之“新”就将无从谈起,佛教永远只能是一种死寂的佛教。如果不能以佛教为中心,仅以契机为旗帜,迎合时代文化潮流,或追求浪漫文艺,这种“新”其实已经失去了佛教中心的思想信仰,最终必将流入“返俗叛教”之中。

  至于“中国佛教本位的新”,太虚具体限定于“华文佛教”,即“汉语佛教”,而不是蒙藏佛教,或大理佛教。因此,“中国佛教本位的新,是以中国二千年来传演流变的佛法为根据,在适应中国目前及将来的需要上,去吸收择取各时代、各方域佛教的特长,以成为复兴中国民族中的中国新佛教,以适应中国目前及将来趋势上的需求。……”建设以中国佛教为本位的新佛教,既不可故步自封,也不应妄自菲薄,应该正视中国传统佛教的优势所在。如果把中国佛教全面推倒重来,这是绝对不可行的。太虚强调说,建设中国佛教本位的新佛教,既要“扫去中国佛教不能适应中国目前及将来的需求的病态”,同时也要“揭破离开中国佛教本位而易以异地异代的新谬见。”

  建设以中国佛教为本位的新佛教,正是太虚心目中“世界佛教”的融贯基础。所谓“融贯”,即是指在现实修学弘法中必须具备对全体佛法进行融彻贯通的融合视野。佛法融贯思想,是太虚从其本人修学佛法的亲身体会中得出的经验之谈。太虚早年亲近寄禅和尚参禅,同时随歧昌、道阶等人听经习教,广涉天台、华严义学,遍阅经藏,于深入性相经论中亲证禅意三昧,颇契应于古德所谓的“不离文字、不即文字而为道用”之旨。因此,融贯思想可说是太虚一生修学佛法的不二心得。

  太虚甚为关注从“寺僧佛教”到“民众佛教”的现实转向,其实是佛教弘化中具有“现代性”的表现形式。现实的佛教弘化超出了传统的佛教寺院,其受众对象,更为广泛,其弘化方式与手段亦更为多样。但在这种转向中,太虚仍希望在“寺僧佛教”与“民众佛教”之间保持一种结构性张力。这就是说,希望在充分发挥佛教教化的社会功能的同时,佛教传统本身的出世性“宗教追求”仍保持自身应有的力量。如何才能实现这种目标,这就必须从中国佛教的特质中去找寻和发掘。

  早在1926年,太虚就开始逐渐意识到,中华佛教将由禅宗而大兴,既非密法咒术,亦不是法相唯识。他说:“晚唐来禅、讲、律、净中华佛法,实以禅宗为骨子,禅衰而趋于净,虽若有江河就下之概,但中华之佛教如能复兴,必不在于真言密咒与法相唯识,而仍在乎禅。”禅宗为中国佛法的“纲骨”所在。禅宗兴则寺僧佛教振,禅宗衰则寺僧佛教颓。因此,尽管太虚本人近年来对法相唯识学的一直深表关注,视之为“摄化学者、世间,需于法相,奉以为能令久住正、饶益有情之圭臬”,此时,却明确意识到“吾折衷于法相唯识学,以整理大小乘之内教及东西洋之外学,仅为顺机宏化之一方,而旨归之所存,仍在禅净。”

  1925年太虚开始关注中国佛教教理变迁的系统研究。并对此形成了的一个基本评判:中国佛法隋唐全盛,六朝以后“具体而微”,五代以降则“残缺难堪”。会昌时期(公元845-847年)的“法难”事件,则为中国佛教由盛转衰的分界岭。这是太虚对中国佛教史的一个基本认定。中国佛教史上虽有十三宗之说,但可一并将之化约为三系佛法:道安重行系、传龙树学系和传世亲学系。其中道安重行系可涵括禅、律、净及天台、贤首五宗,“注重修行即为净土宗,吸收(《法华》、《涅槃》及龙树系)演教即为天台宗,专崇悟证即为禅宗,吸收(《华严》、《楞伽》及世亲学系)演教即为贤首宗。此中国晚唐以来之佛教,所由行证不出禅、净,教理不出贤、台欤!”

  由于在1920年代末太虚开始转向佛化世界宣传及抗战弘法,对于中国佛教的系统研究暂告中断。直至1943年秋,在汉藏教理院讲授《中国佛学》时,太虚才算清理出中国佛法系统。他明确指出,中国佛法系统的特质在于“禅”。这从三大佛法系统的判摄来看,可以更加具体而一目了然。中国佛学的特质在禅,南传佛法的特质在“律仪”,而藏传佛法的特质则在“密咒”。

  在《中国佛学》中,太虚全面阐述了作为中国佛法特质之“禅”,在中国佛法演进的历史嬗变中,依次展现为依教修心禅、悟心成佛禅、超佛祖师禅、越祖分灯禅、宋元明清禅,然后讲解禅观修行与中国佛教天台、华严、净土诸宗派间的交互关联,如实相禅布为天台教、如来禅演出贤首教、禅台贤流归净土教。据此所见,太虚以“禅史”而统领整部中国佛学史。而以禅学统领中国佛学的现实归趣,即着眼于“中国佛学的重建”。

  通过对中国佛教传统中以重行实证之禅法为特质的历史洞察,结合对中国佛学系统的全面疏理与阐述,太虚相信中国佛学复兴完全可以成为现实。不仅如此,太虚还坚信世界佛学的未来发展方向,亦必将以中国佛学的复兴为主流。

  四、“社会性”之反思:中国佛教复兴的道路选择

  早在1916年在普陀关房中,太虚就撰写了《佛教人乘正法论》,开始着手对佛法修证与现实人生之间的关系问题,进行了初步的理论探索。据太虚之见,人乘原属佛教对世间法的一种层级判分,即人乘、天乘、声闻乘、缘觉乘和如来乘(即佛乘)“五乘”之一。从佛法原初的五乘判教而言,佛乘相对于其他诸乘,具有超越而内在的关系,这是佛乘的殊胜之处。人乘本源于佛乘,佛乘是人乘的根本归趣。由人乘上达佛乘,即成为五乘法中的特殊正法,可化导人道正轨。人乘属世间法,而佛乘则为出世间法。因此,人乘作为世间人伦道德理法,是人类社会生活的产物,并不能成为人性追求的终极目标。这就是说,人乘生活不能取代超越性的宗教生活,必须导向超越性(或出世性)的佛乘为指归。太虚明确提出“人乘正法”的表述,实即表明了世间人乘之法本具进达佛乘的意向旨趣。

  在太虚心目中,“人乘正法”并不是指一切世间法而言,而是由佛教所谓的“五善戒法”所构成。对于“五善戒法”,太虚曾作了融贯性解释:不残杀而仁爱、不偷盗而义利、不邪淫而礼节、不欺妄而诚信、不服乱性情品而善调身心。并对五戒善法的具体内容,作出适合时代环境变化的详细说明。在太虚看来,以传统五戒作为人乘的共同善法,乃是佛教人乘正法的根本基础。尽管依据信受佛教五戒的程度不同,可以对佛教徒进行不同分别,但共同信受“五戒善法”却是完全一致的。

  太虚虽然在《佛教人乘正法论》提出了人生进善的可能方向和具体途径,但如何使世人普遍接受佛法,仍有许多悬而未决的问题。事实上,把对佛法的基本信受,契接于人生进善的道德理想,当然是佛教教化世间的努力目标。但对宇宙人生的佛法诠解,却并不是社会大众所都能够认同并自觉接受的唯一图式。进言之,把佛教修证全面落归于现实生活,相对于沿袭传统佛教的修行者来说,必然涉及到出家修行的成佛果报的理想问题。信、行佛法,其目的究竟是为了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好人”或者是“善人”),还是究竟成佛、作圣?这个问题得不到解决,人乘正法对于佛法修行的合法性基础,就得不到确立。因此,成佛理想在于现实人间,还是在于出世间,成为太虚必须解答的一个核心问题。这个问题的阐释,也许就不是纯粹佛教义理所能给予解答的问题,而是佛教弘化“现代”转向的理念问题。

  进入1920年代后,太虚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出世成佛的宗教理想如何与现实世间的道德伦理相融合?其中最强有力的挑战,在于必须对当时众说纷纭的人生观学说作出基于佛教立场的具体阐释。

  1920年12月,太虚在参加武汉“庚申讲经会”时,应汉口佛教会所请发表演讲,主题即为“佛教的人生观”。在讲论中,太虚基于自己对大乘佛法阐释立场明确指出,古今中外的种种人生观理论,要么“根本上超不脱人类的私见,但顺世俗及顺天魔”;要么“觉得人世与人类极其微小虚渺”,即便是传统佛教对人生的理解,“根本上仍不免心外取法的妄见,但入小乘及入外道,”都不能游履于佛教的大乘中道,各有其偏蔽之见。

  那么如何才能真正体认大乘佛法的人生观呢?太虚认为,大乘佛法中的人生观由三个层次所构成。

  首先是“佛法总观中的人生观”。太虚依据《大乘起信论》中“一心开二门”的体用结构,结合华严教学的“十法界”论,提出全体众生与诸佛之间,在“心体”上平等无差别,但由于对“心体平等性”的迷觉程度不同,产生了业用果报的分位差异。由一心平等,不应以出生为人而感到傲慢,因为一切众生皆平等;同样,亦不应以出生为人而感到自卑,因为众生与诸佛平等无二。由十法界差别,不应为人而感到自贱,因为更有地狱、饿鬼、畜生处于恶趣轮回;亦不应为人而感到自贵,因为更有佛、菩萨高居圣界而求进达。

  其次是“三乘佛法中的人生观”。佛法出世,意在出离三界之苦;而人生在世,处于欲界,上有三天界之乐,下有四恶趣之苦,可谓苦乐参半。既没有极苦而愚瞋罔觉,亦没有耽乐而痴爱难悟,最能观察诸法无常之空理,修证无生解脱之法。佛教常说:“人身难得,佛法难闻”,“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身?”由生为人身而证佛法无生,正是三乘佛法人生观的要义所在。

  最后是“大乘佛法中的人生观”。大乘佛法以“圆觉”为宗趣,“圆觉”即是佛法智慧(智)与慈悲(仁)的完美结合,一切人生本具“圆觉”之性,即“大乘佛法的习所成种性”,也就是人道的正乘。太虚指出,人道的正乘,即实践大乘佛法的始基。提倡大乘佛法,更应提倡人乘佛法。所谓“菩萨”,其实是“人与佛之间的过渡阶位。”而大乘菩萨行(道),即是人生进善的正确道路。离开了人道正乘,菩萨道即无所成。进言之,舍弃人道,本真佛道也无由修成。

  太虚在上述讲论中,系统阐述了人生进善与修成佛道的积极关系,确立了人生是趣归佛道行果的始因(佛教称为“因行”)地位。当时有人认为,佛教不可提倡人乘,以免丧失佛教之真。太虚对此不以为然。他明确提出,现在应该大力提倡正是“大乘佛法的人生观”,追求完满的人道生活的实现,才能真正奠立大乘佛道的因地基础。西洋化、中国化的种种人生观理论,其益处在于可救济人类免于堕归恶趣,但未能完成人生进善的最终理想。而名曰大乘、实修“小乘”的中国传统佛教,则由于模糊了人生进善对于修证成佛的因行地位,终将遭到历史的遗弃。

  太虚从关注即人生进善而修行佛道的认识转变到付诸行动,不仅需要理论上的充分阐述和系统,而且还需要等待机缘付诸弘法实践。在社会传统观念看来,佛学属于清净无为之学。即使在一些出家修行佛法者的心目中,修证成佛才是佛教徒的惟一理想,视利济众生之事不屑为或不当为。太虚明确反对这种纯属“小乘行”的偏颇之论。他强调指出,真正的佛教徒,应该是即俗即真的大乘行者。崇尚有为的佛教修学,以改良社会、服务众生为佛教修学的现实动力,以慈悲济世、救世觉人为弘法指南。

  太虚认为,佛法与世法是非一非异的互联关系。如《金刚经》称:“如来说一切法,皆是佛法”。《六祖坛经》讲:“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犹如求兔角”。太虚清楚,中国传统的“经世治国之道”,视教化民众为儒家的垄断性专职,而以佛法为世外之法,学佛者为方外之士、山林隐逸之流。以儒家之士的评判目光下,中国佛教徒的传统形象,或是隐栖泉石,以佛法为人生消遣;或是深造学理,以研究内典为清谈之资。除此而外,佛教徒形象,就是只知念阿弥陀佛的村夫村妇,或逢庙烧香、见佛便拜的俗信之辈。这些传统的佛教徒形象,已不再适应传统小农社会向现代工商社会的急剧变迁。重塑或改造佛教徒的形象,做一个真正的佛教徒,就必须在现实人生中做一个即俗即真的“大乘行者”,而不是“口说大乘圆顿之教,身行小乘偏权之行”,一见学佛者兼行利济众生事业,便讥笑其为非佛徒之事。殊不知这正是大乘即俗即真之妙行。“就人乘以正人道,建大乘佛教之基础。”时刻关注着人民福祉、世界安宁、社会进步,这才是奉行大乘精神、畅达如来本怀的真佛教徒。树立以人伦道德为学佛之正行的观念,视现实世间为佛法修行的根本道场。以社会为弘法道场(道场的社会化),以人生为修行始基(佛法的人生化),这可说是太虚“人生佛教”理论构想的双翼。

  1925年夏,太虚在庐山举行的暑期讲演会上,开始尝试基于佛教人生观而对世俗人生观进行融贯性阐释。依太虚之见,世间灾乱,根源于人性道德的普遍堕落。佛教出世修行、教化世间,同样当以人性道德为先导。如果人德不备,则修行出世善法,如同空中楼阁。古往今来,历史上关于人类道德的标准有许许多多,如儒家的仁义礼乐,道家的慈俭不争,基督教的博爱,佛法的五戒、十善,都可作为人德的标准。但最能垂范万世的,却是儒家的仁义礼乐和佛教的五戒、十善。儒家以仁义为人伦社会的根本规范,其原初动机在于制止人世的战乱,后来演变成中国人安身立命的精神理想和道德准则,准此而行,既可节制欲念、消解骄恣,更能维系人类安宁、免于人性堕落。佛教的人德同样如此。但佛教注重善恶因果的非人世性,却可更进一步作为实现儒家人德化社会理想的终极保障。因此,佛教五戒十善的因果伦理,既涵盖了儒家属于人世性的仁义伦理,同时也超越了人世化的德性诉求,意即佛本儒用,以维系社会人心。

  无论是佛法“正觉人生”之实践,还是以人道为大乘菩萨行之始基,太虚的人生佛教理论所关注的,始终都是视信修佛法为走向“人生的根本觉悟”的坦途,进而实现世间社会的平等大同。

  太虚转向注重以建设人生佛教作为推行佛教革命的进路,可说是其第二期佛教改进运动的经验总结。1928年4月,太虚作《对于中国佛教革命僧的训词》,明确提出了新佛教建设的四大努力方向,一是建设由人而菩萨而佛的人生佛教,二是以大乘的人生佛教精神,建设适应现时中国环境的佛教僧伽制,三是宣传大乘的人生佛教以吸收新的信佛民众,及开化旧的信佛民众,建设适应现时中国环境的佛教信众制,四是昌明大乘的人生佛教,成十善风化的国俗及人世。从此以后,太虚的新佛教思维进入一个以人生佛教为标向的“佛化社会”时期。为了具体实现人生佛教的理想,太虚仿效“三民主义”而进一步提出了“三佛主义”的建设程序:一为“佛僧主义”,即关注革命僧团组织建设,致力于维护僧寺财产、革除剃派与法派的私传产制、化导社会生活的教化作用等;二为“佛化主义”,着重于建设敬佛法僧、信业果报、正身语意、淑家国世而有组织有纪律的信众团体;三为“佛国主义”,推广改善社会国家以至世界的大乘菩萨行,太虚称之为“使社会善化、净化、美化的行为。”“三佛主义”,大要归于“佛教救世主义”,并在实践中体现为“佛教革命主义”。

  进入1930年代后,随“以科学代宗教”相继而来的是“以美育代宗教”(蔡元培)、“以哲学代宗教”(冯友兰)、“以道德代宗教”(梁潄溟)。而佛教知识界则相继提出“佛教非哲学非宗教”的观点(如欧阳竟无),太虚不随人云,而是基于佛化人生的一贯宗旨进行独立思考与评判,他坚信佛法不仅涵盖科学、哲学,而且是最理智的科学,是哲学的宗教。这更充分地表明了太虚阐述的“人生佛教”理论,十分关注对社会思潮的主动摄取与吸纳,而这正是太虚倡导佛化人生的现实动力。

  1940年代,太虚更从佛法原理的高度上阐述人生问题。太虚从孙中山先生改善人心、建设民治国家而一改清季的国家衰退旧貌中,看到了改善人心与国家兴衰的互动关系,并由此相信,从普遍扩大五戒十善的人生德行到六度圆修的大乘菩萨行,为一切众生谋利益,完成最高人生,改良人类社会,这就是佛法指示做人的最高道理。

  太虚对人生佛教理论构建,并不是一时一地的应机说教,而是基于一种全新而系统的理论阐述。其具体标志,就是更为完善地提出了即人成佛的真现实论。而太虚本人更是自许为“即人成佛的真现实论者”。

  太虚对于他坚信必将成为末法佛教主流的“人生佛教”或“人间佛教”,仍坚持中国佛教为本位。这是太虚一以贯之的见解,同时也是他从横向比较四种佛教类型的弘化取向中,所作出的抉择性评判。他认为,锡兰(即今斯里兰卡)等东南亚佛教国家,虽主切近人生之律行,但对人世资生物用及社会治理、救济诸方面,却缺乏积极主动的介入态度;西藏密宗虽对资生济众较富积极精神,却未脱习修天界而迷信多神的阶段,与近代文明思潮多有相违之处;日本真宗佛教作为末法时期“人生佛教”的创导者,却唯赖弥陀净土而安心立命,缺乏融摄性与普适性。而以“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为号召的中国禅宗,虽有心性论的理论优势,却嫌侧重唯心,而绌于利物治生。通过上述横向比较,太虚得出了富有综摄性的评判,即以唐代禅宗为主,辅之以锡兰律行,以安心立僧;以日本真宗为主导,辅之以西藏密咒,以经世济生。综合摄取禅宗的心性论、锡兰的僧律僧行、日本真宗的人生导向和西藏密宗的修持信仰,作为末法时期“人生佛教”的共同构成要素。于此可见,太虚关于“人生佛教”理论构架,不仅以融摄性的世界眼光来构建现代中国的佛教弘法体系,而且还以开放性的视野构建全新的普世佛教。从中国禅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中,独创性地开发为“直依人生、增进成佛”或“发达人生、进化成佛”的“人生佛教”理论。这就是太虚基于契理契机的佛法原则而提出“即人成佛的真现实论”的理论旨趣之所在。

  “即人成佛的真现实论”,其理论独创性,还表现于太虚对人生系统所提出的佛法解释。太虚指出,人生构成的三大要素是教育(广义的教育,即人文教化或文化)、经济与政治。经济以资人群的生存,政治以保人群的安善,教育以求人群的进化。自主的经济增长、普遍的政治参与和教育的相对普及,恰恰是由传统小农社会转向现代民主社会的三大直观领域。太虚所阐述的人生系统,密切相关于传统社会发生急剧变化的三大领域。在此意义上说,太虚所创构的“人生佛教”体系,其实是一种具有“现代性”视野的佛教观。阐扬“人生佛教”,应该而且必须介入现代人生构成的三大要素。佛乘作为人文教化的最高境界,应该是属于现实社会中人的佛乘。太虚称之为“即人成佛的人佛乘。”这就是说,通过人生的全面进化而证达大乘菩提行果。

  太虚所构想的“直依人生而发达成佛的人生佛教”,如何才能真正付诸弘法实践?这当然是他意欲解决的课题。太虚曾满怀信心地指出,自己所提出的“人生佛教”,可为今后世界人类普遍适行的佛教;从传统佛教观看来,则是万年末法佛教的主潮。中国传统文化主流虽在儒家,但“人生佛教”最宜为世界人类所提倡,同时也是现代普世佛教的主流所在。

  很明显,人乘正法趣修人乘行果,其正当性理据与归旨在于大乘菩萨行果。此即以人乘行果为始基,而以大乘菩萨行果为归趣。用太虚的话说,就是“依着人乘正法,先修成完善的人格,保持人乘的业报,方是时代的所需,尤为我国的情形所宜。由此向上增进,乃可进趣大乘行,即菩萨行大弘佛教。在业果上,使世界人类的人性不失,且成为完善美满的人间。有了完善的人生为所依,进一步的使人们去修佛法所重的大乘菩萨行果。所以末法期间,是依人乘行果而进趣大乘行的。”因此,人乘正法始基地位的确立,仅是现代佛法契机行化的起点,而决不是终点。

  佛教弘化的僧伽主体原则与人乘正法本位原则,构成了太虚“人生佛教”弘化的主导内容,这是佛教弘化在现代处境得以广泛展开的现实基础。“人生佛教”作为佛教弘化所展开的行动方向,对于重建佛法正信秩序的处境化展开,无疑提供了一种较为有效的解答。

  太虚关于“人生佛教”理论的体系化构建,得到了暮年章太炎的激赏。章氏欣喜地说,人乘作为佛乘的始基,尤有益于世教。当然,太虚在通过诠释“人乘正法”而展开人生佛教理论建构的同时,还关注着佛教僧伽制度的建设问题。因为,“人生佛教”的推进,离不开对佛教僧伽制度的整治或改造。

  太虚经过近三十年的佛法探求,终于确立了以“人生佛教”为现代佛教弘化的努力方向。这无疑成为太虚一生弘法中的最能启迪后世、最富有生命力的创造性的理论成果。太虚是现代人生佛教理论的创导者和精神导师,对于中国佛教的现代发展、特别是人间佛教理论,具有奠基性的思想贡献。

  五、“文化性”之反思:新佛教必将与中国文化重建相协调

  20世纪20年代,中国社会思想界几乎同时并兴着“反宗教运动”和“科玄论战”两大思潮,这促使太虚对佛化人生的学理阐释,也同时从二大进路切入。一是回应于社会思潮而作的阐述,其受众是社会上广大的非佛教信徒。太虚广征博引,摄取融通,力图打通佛法与世法的种种先天隔阂,让更多的人了解佛法的真相。二是引导处于时代裂变中难以适从的佛法进修者,其受众是主要是广大佛教信徒,另外尚包括似信非信的中间成员,如当时在都市社会中纷纷出现的“善堂”、“善社”、“灵学会”组织。太虚力主破斥邪见,显示正法,进行契理契机的佛法弘化。

  作为佛教思想家的太虚,在其弘法教化的人生历程中,一直非常关注佛教与中国文化重建的关系问题,视之为中国佛教复兴的题中应有之义。这种弘法取向,不仅是由于佛教是一种历史悠久、影响深远的宗教文化,更因为中国佛教是中华文化的重要构成内容。

  从在上海创办《觉社》丛书开始,太虚就开始关注文化思潮这一佛教弘化的对话领域。他之所以重视基于佛化世间立场而推行文化对话,一是出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时代回应;二是由于国内政局的混乱,乱世命如浮萍,太虚理想中“整理僧伽制度”,势难实行;三是随着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国际局势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社会主义思潮成为中国政治力量中一支最富生命力的力量。通过对佛教进行全面的文化阐释,无疑较为契应于时局变化的社会思潮,同时也使太虚倡导的“新佛化”运动为知识界、文化界所了解。因此,太虚在1920年所撰写《人工与佛学之新僧化》的一文中,突然决定将“政治与宗法相倚”的“整理僧伽制度论”宣布中止,不仅停刊了《整理僧伽制度论》,而且还全面转向基于佛法立场的“文化对话”。这一举动,成为太虚转向文化对话的真正起点。

  从构成内容上看,太虚所开展的阐释性的“文化对话”,主要着眼于三个领域:即中国传统文化的阐释、西方文化思潮的省察和时代文化建设的关注。这正是太虚在《海潮音》创刊宗旨所阐述的“发扬大乘佛法真义,应导现代人心正思”的立场。具体地说,就是将大乘佛法的真义,具体落归到现实时代人海思潮之中,为现代人心作正思惟标准,佛化世间的准则。从某种意义上说,《海潮音》的创刊宗旨,即是太虚日后展开“文化对话”的主导取向。

  太虚以跳跃性的灵动思维,撷取当时充斥文化界的种种“主义”思潮,意在审辨“佛化”世间与“西化”社会思潮之间的契接点,从中探寻佛化运动之于现实时代的切入之处。他认为,如果现实社会文化缺乏有序的安宁环境,那么契应世间众生而设施的佛法教化,也就不得独振其清宁之纪。正因如此,太虚主动转向佛法教化与人文教化相对应的“对话”语境。而之所以如此转向的现实目的,用太虚自己的话说,即“非徒以佛化理世变之纠纷,亦冀淑彼人世,还以净兹佛化。”这就是说,佛法教化的基本立场,不仅在于显扬净化人间的弘法旨趣,更要在“佛化社会”与人间净化的互动中,推进中国佛教的全面改造。

  太虚整个中国佛法系统,纳归于现代世界文化、思想学术、社会思潮的对话中,无疑不仅是出于佛教弘法的必需,更是出于佛教弘化(“佛化”)与时代思潮的对话语境的现实选择,在佛教与社会文化的融合视野中,重建中国佛教的社会教化功能,以扭转传统佛教的衰颓之势。

  正是基于上述考量,民国九年(1920年),胡適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甫一推出,太虚就立即撰笔评论,特别针对胡適所主张的佛教是“出世的”、“非伦理”的评判观点,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有力回击。太虚认为,传统儒家力主治世,提倡伦理的入世主义,儒家哲学属于“伦理的人生哲学”。这并非全然不对。问题是如何正确理解佛教的“出世主义”哲学。太虚明确指出,佛教哲学,正如儒家哲学,同样是一种“人生哲学”。更具体地说,“禅宗与一切佛法,皆是通为世出世间底善法的;佛教五乘中的人乘正法,便是佛教的人生哲学。”因此,只可说佛教的人生哲学与儒家不同,却不能说佛教是非伦理的。从历史上看,只是由于隋唐以后,儒家独占了中国传统社会教化的话语霸权,以儒家为治法、佛教为出世法、道教为养生术,人为地划分疆界,迫使佛教徒以退隐山林自居,被人们普遍误解为“自私自利之法”,这其实是历史上的一大误会,是对佛教思想缺乏正确知解的结果。

  次年(1921年11月),太虚在杭州撰写了《论梁潄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文,对“出佛入儒”的梁氏批评自己“佛化”运动的观点,再次展开了回应。太虚首先盛赞梁著为“近年有新文化运动以来第一之杰作也”。他深感,“新文化运动”完全可以与自己所推行的“佛化运动”相互并进。因此,一读罢梁著,太虚就迅即作出评论。

  太虚对梁著的回应,其实是对“新文化运动”后期关于东西方文化论争的佛教式回应。“出佛入儒”的梁潄溟,在其《东西方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中,以“生活意欲”为基准,判分西洋文化、中华文化与印度文化,认为这三种文化分别代表人类生活意欲的三种进向,西洋文化属于“向前求进”,中华文化属于“自为、处中而求调适”,而印度文化则“反身而求解脱”。太虚着力于把梁氏对东西文化的评判,纳归于倡导“佛化”运动的立场加以考量。其中的关键是,如何对待佛法思想系统地实现于人世?这其实即是佛化人间如何充分展开问题。太虚认为,梁氏对整个佛教缺乏一种系统而发展的观念。他说:“梁君视佛法但为三乘的共法,前遗五乘的共法,后遗大乘的不共法,故划然以为佛法犹未能适用于今世,且虑反以延长人世之祸乱,乃决意排斥之。其理由,盖谓东方人民犹未能战胜天行,当用西洋化以排除物质之障碍;西洋人民犹未能得尝人生之真味,当用中华化以融洽自然之乐趣。待物质之障碍尽而人生之真味深,乃能觉悟到与生活俱有的无常之苦,以求根本的解脱生活,于是代表印度化的佛法,始为人生唯一之需要。若现时则仅为少数处特殊地位者之所能,非一般人之所能也。故对于特殊人的个人之学佛虽或赞成,而对于向一般人提倡,必力反对之。”据太虚所见,梁潄溟虽然承认佛法的独特功用,但不切于当今的人世实际,不宜提倡佛化世间的普世佛教。修学佛法仅为少数人所特殊需要的“精神产品”,绝大多数人还应致力于开发物质生产、消除物质障碍、丰富物质生活为要务。所以,梁氏认定修学“佛法”是贵族化的追求,非为世间普通百姓所适用。但在太虚看来,整个佛法系统具有五乘共法、三乘共法以及大乘不共法的不同分属,梁氏仅见以“解脱生死”为宗教理想的三乘共法,却未见以“五戒十善”为修行中心的五乘共法,更无视于以“常乐我净”四德为终极旨趣的大乘不共法。如果完整而全面地考察佛法系统,不仅梁氏排斥“佛化”的偏颇之论不能成立,而且更可发现“佛化”运动的必需与可行。

  太虚认为,当今之世正是全面推行佛化运动的大好时机。他相信自己与梁潄溟等人一样,都期许着人世的安乐福足,但太虚并不认同于梁氏所提出的进达路向,即排斥佛法、摄受欧化、提倡孔学,而是主张坚持以三乘共佛法为核心,通过昌明五乘共佛法、结合大乘不共佛法,才能真正实现。世间佛化运动的展开,有其相应的层次性,决不能固执于一隅之见,专注于三乘共法,而漠视于以五乘法为基础的人乘佛化的道德普适性,以及大乘佛教不共法所标明的人性圆觉的精神理想。

  由于在一篇评论性的文章中,太虚不可能全盘端出自己的佛化理想,因此,他计划撰写二部著作,一部拟为《佛教人生学》,另一部拟为《具足佛教学》,以求全面阐释佛法系统对人世建设的现实作用。从这一论著构架中,可以看出太虚正开始酝酿以“佛化”运动中进达“人生佛教”、“人间佛教”的理论构想。在此意义下说,太虚的人生佛教理论,正是通过对“新文化运动”后期的种种时代思潮的现实回应中得以阐明的,这标明了太虚佛化思维具有与世俱进的理论特征。为了推进自己矢志倡导的“佛化”运动,太虚甚至称自己愿意改变寺院僧人的形象,脱离传统的寺院修行、讲经,而专事于推广佛化人世的事业。

  太虚与梁潄溟的文化对话,在表面上看,似乎是传统儒佛之辩的现代延续,但究其实质而言,却更可说是对中国文化在世界文化的命运和前途问题的审察与思考。就太虚倡导的“佛化中国”主张而论,它所关注的核心内容,正是传统佛教如何应对于时代思潮的现实变迁,从而作出佛教弘化的一种具有“现代性”回应。这表明中国历史上传统儒佛之辩在现代语境下的现实转向。太虚正是基于对时代思潮的密切关注与深刻体察,从理论上开始探索以“人生佛教”或“人间佛教”为主题的“佛化”运动。因此,太虚深感人生观问题的重要性,在随后展开的“科学与人生观”论战(亦称“科玄论战”)中,再次揭橥了佛法系统的再阐释在社会文化价值重建中的奠基作用。

  1924年初冬,太虚突然宣布辞去“武院”院长之职,抵达上海。当时社会思想界的“科学与人生观”之战,刚告一段落。第一次世界大战带给中国文化思想界的一个直接效应,就是“科学破产论”,以及随之而兴的“传统价值重建论”。在上海居留期间,太虚取阅《人生观的论战》(上海亚东图书馆所结集出版的论战文章)、《科学与哲学》(张东荪于1924年出版)等书后,随后在宁波撰写了《人生观的科学》(1924年冬)一书,对这场波及甚广“科玄论战”进行了佛化解读。在科玄论战中,科学派的主将人物胡適曾撰有《科学的人生观》,而太虚则把自己的撰作名曰“人生观的科学”,恰反其道而行。标题的选择,甚可玩味。它着实表明了佛学家太虚对人生观论战的评判立场。

  太虚从评述张东荪近著的《科学与哲学》入手,展开其对科玄论战的佛学回应。他首先对科学、玄学、哲学、宗教的基本概念进行厘清,因为这是张君劢“人生观”讲论之所以引发论战的一个重要原因。太虚指出:“科学以能致谨于经验见长,洵为自悟悟他最良之方法。然据我的观察,宗教、玄学、哲学,亦同以感觉的征验为出发点。不过,其感验有诚谛不诚谛,……而依之由思念推辨所知之义理,有契当不契当……”这是太虚讨论“人生观科学”的立论之处。据他看来,无论科学、宗教、哲学还是玄学,都是基于人生感验的认知判断体系,因此就不可避免地都有着“诚谛与不诚谛”(真与伪)、“契当与不契当”(合理与不合理)之分。而最为“诚谛”与“契当”的认知评判体系,非以证达菩提圆智(诚谛)、行方便大悲(契理)为终极理想的大乘佛教系统莫属。

  有意思的是,太虚区分了狭义的经验认知科学与广义的感验理知科学,前者是从经验、分析、推论、演绎而成的实证性认知体系,而后者则是“依纯正感验所构成之明确理知”,即基于个体生命身心感验的亲证性理知体系。此外,太虚还从体用观上对科学进行定义。他说:“科学即以依直接的感觉经验构成论理的明确认知为体,而以对于复杂混乱的宇宙现象、心理内容中,求得其较为普通不变之关系法则,整理或创造为调适之人生宇宙生活为用者也。”

  通过对科学的区分界定,太虚得出结论说,科学不外是佛学的五明,即声明、因明、医药明、工巧明和内明。佛学五明可涵摄一切现代科学,并超越所有的现代科学。因此,太虚的结论很明确,即“唯佛法是人生观的科学”。

  既然唯有佛法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生观的科学”,那么对佛法系统的阐释,就等同于对“人生观”的“科学”阐释。太虚在对宇宙人生实相进行佛法描述后,提出了作为“人生观的科学”之一的“人生究竟的佛乘法”和作为“人生观的科学”之二的“人生初行的人乘佛法”,并由此着重阐述了“由人乘直达佛乘”的“人生观科学”。这才是太虚积极参与“科学与人生观”对话的真正目的,也可说是他建构“人生佛学”理论的一项再探索。

  太虚之所以如此关注“人生观问题”,乃是源于梁潄溟对太虚扩张佛法教化到现世生活的抨击,并以此反对佛化运动的倡导,特别是对佛教进行改造。对此,太虚明确回应说:

  我要发挥佛教原来直接佛乘的人乘法,以施行到现在人世的生活范围里来,可谓一语道着。然我发生此愿望之动机,全不是替佛教扩张他的范围,以此原为佛教范围内事,用不着我来扩张他。然以现在的人世生活已困苦危乱之极,非将佛教原来直接佛乘的人乘法,发挥到现时的人世生活里以救济之,终为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暂图苟安,转增烦苦之局。

  太虚明辨称,自己所提倡的“人乘直接佛乘”,非为一己新见,而是佛教原本有之。但“直接佛乘之人乘法”,“向来阻于印度外道及余宗教、玄学或国家之礼俗”,一直障蔽未明,未能发扬光大而昌明于世,致使人世间仅有少数人获得佛教之益,未能普得佛法的教化利益。太虚自觉担当佛教普及教化的现世使命,致力于佛法普世化的伟业,不遗余力地从事“佛教原来直接佛乘之人乘法的宣传”,这是把“死人佛教”、“山林佛教”改造为“人生佛教”、“人间佛教”的重大转向。正惟如此,太虚必须从理论上辨明佛乘与人乘的直接关系,而“科学与人生观”的思潮论战,则提供了现实的契机。

  太虚必须解决的理论难题是作为“人生究竟的佛乘法”如何下贯于作为“人生初行的人乘佛法”?或者说,作为“人生初行的人乘佛法”如何上达于作为“人生究竟的佛乘法”?用太虚自己的话说,就是“如何可由人即成为佛的因位之菩萨,及进为菩萨的果位之佛,而中间可不经过天与声闻及独觉之三阶位?”简单地说,什么样的人生行为才能实现成佛理想?在现代社会中如何才能真正修证佛行、以成佛果?此生此世的“人乘法”如何转化为出世成佛的“佛乘法”?

  太虚认为不证自明的是,人乘与佛乘就在现实的社会教化中得以互动关联。正是以“菩萨行”为修行导向的现实教化中,人乘法即可以接纳包括儒家的人伦教化在内的全部人生观思想。大乘佛教一直认为,菩萨是因位之佛,而佛则是果位之菩萨。对此,太虚解释说,菩萨决不是偶像的神格,而是觉悟者的人格。在菩萨是因位之佛的意义上讲,菩萨是具有佛格特征的人生觉悟者。依太虚之解,佛教菩萨(菩提萨埵,梵文bodhi-sattva)有三种涵义。其一,菩提是佛智,萨埵是迷情。菩提萨埵,即觉迷情。菩萨就是上求佛智而下化迷情者。其二,菩提是觉悟,而萨埵是慈悲,菩萨是自己觉悟而慈悲他人者。其三,菩提是妙道,萨埵是勇猛,菩萨是能于无上妙道而勇猛精进修习者。正是通过现实人生的大乘菩萨行与佛法慈悲救世济人的现实教化关联,太虚指出,“人乘法原是佛教直接佛乘的主要基础,即是佛乘习所成种性的修行信心位,故并非是改造的,且发挥出来正是佛教的真面目。”

  太虚此作的重点,以借回应人生观论战之机,全面回应“出佛入儒者”梁潄溟的抨击,这对太虚此时所关注“人生佛教”思想无疑形成了相当重要的刺激作用。当时,文化知识界对佛法的态度,益趋多元而混杂,如梁潄溟等人为代表的文化国粹论者,已出佛入儒,并对东方文化的探讨转向新的阐释视域。如果不能从佛教本位的立场对佛法系统作出适应时代文化心理的理论阐释,必将对佛教弘化产生制约性的现实影响。所以,在这段时间里,太虚相继撰写了《即俗即真的大乘行者》、《大乘与人间两般文化》等文论。而这一系列思考的基本结论,在《人生观的科学》一著,同样得到了明确的表达。

  太虚的《人生观的科学》,虽为借题发挥之作,但决不是可有可无的应景之作。它反映了太虚此时所转向的“人生佛学”理论构建,对社会思潮所具有的冲击力。“人生佛教”思想作为太虚佛学成就的主要方面,通过积极参与时代的思潮论战与对话,提出了基于佛法立场的判析与分疏、回应与评判,不仅促使太虚设法具体阐明佛教式的人生观,而且还认清二点觉悟:一是中华佛化之特质在于禅宗,要构成住持佛法的新僧宝,必须在强调律仪与教理的基础上,以重振禅门宗风为根本。二是中国人心转移系乎欧化:正信佛法的佛教徒,应当主动而全面地将佛法传播于国际文化,先从变易西洋学者的思想观念入手,展开中国佛法的魅力。依此识见,太虚开始转入以佛化世界运动为中心的弘法阶段,通过“宗教对话”,佛化中国与佛化世界同体并进,思考佛教如何从社会文化思潮多元化的语境下,走出历史与时代的双重困局。所有这些,都是太虚倡导以人间或人生为导向的新佛化运动,所应该回答的论题。

  六、结 语

  太虚大师作为20世纪汉语佛教界肇兴未已的“人间佛教”思潮运动过程中思想影响最卓著的佛教思想家,其思想个案至今仍值得人们进行深入探析。本文从印顺法师在《太虚大师年谱》中的总体评价入手,指出太虚大师所著力建构的“人间佛教理论”,呈现出鲜明而深刻的反思意识。这种反思意识的构成内容,具体表现为对中国佛教思想传统的反思、对中国佛教的出路的反思,对中国佛教与中国文化之关系的反思,以及中国佛教与中国社会关系的反思认知,必须结合其对人间佛教社会观、乃至社会理论展开相应的思考。

  本文指出,太虚大师以反思性为特征的“人间佛教理论”,坚持以佛教为本位、以中国为本位两大原则立场,以此展开其“人间佛教学”建构的“佛教性”、“中国性”、“社会性”、“文化性”和“普世性”,有其鲜明的中国社会认知与佛教弘化的关系意识。上述太虚大师佛教思考中的佛教性、中国性、社会性、文化性和對話性,既是其人间佛教理论的构成内容,更体现其人间佛教理论具有一种“反思性”的建构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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